中美貿易戰(zhàn)引起的思考
來源：財新網2018-07-11 16:07:35編輯：KK
最近幾個月來的中美貿易爭端使我們突然認識到，中國可能已進入一個新的國際環(huán)境，使我們不得不對許多問題重新或進一步思考。
(一)積極捍衛(wèi)多邊主義原則，維護現存國際秩序
在戰(zhàn)后的幾十年中，現存世界秩序為中國的發(fā)展提供良好的外部環(huán)境。中國應該繼續(xù)為維護現有國際秩序而努力。中國將繼續(xù)維護以聯合國、世界銀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世界貿易組織為支柱的國際組織的權威，執(zhí)行由這些組織章程代表的國際法和國際行為準則。國際經濟、政治和軍事力量對比的變化，會導致對國際組織和國際行為準則進行調整的要求，但這種調整必須在現有國際法的框架下進行。正如國際法專家廖凡先生所說，“從法律性質上說，WTO的各種協定屬于多邊國際公約；從地位上說是國際經貿領域具有普遍約束力的最重要的多邊規(guī)則體系。”WTO的權威必須得到尊重。WTO的缺陷應該通過新的談判加以彌補，而不能在完成新一輪WTO談判之前，用單邊、雙邊甚至地區(qū)性的解決辦法代替WTO的解決辦法，否則，國際貿易將處于失序狀態(tài)，危害世界經濟發(fā)展甚至危害世界和平。特朗普的單邊主義正在遭到世界各國越來越多的反對，中國可以聯合歐洲、日韓印和其他發(fā)展中國家，倡導恢復烏拉圭回合以來陷于停頓狀態(tài)的WTO談判。維護多邊貿易體制，反對美國的單邊主義。
中美貿易爭端是通過中美雙邊談判解決，還是通過WTO磋商和爭端解決機構(DSB)解決是個重要問題。中方采取“兩條腿走路”的方針。4月5日，中國就美國進口鋼鐵和鋁產品232措施和301措施，在世貿組織爭端解決機制項下向美方提出磋商請求，正式啟動WTO爭端解決程序。4月18日，美國宣布已同意就鋼鋁和其他產品的征稅措施與中國進行WTO磋商。根據WTO規(guī)則，如果60天內磋商無果，爭端可以交由DSB任命的“小組(panel)”裁決。盡管中美雙方進入WTO爭端解決程序，但主戰(zhàn)場顯然仍在北京和華盛頓。實事求是地講，日內瓦磋商的重要性無法同中美雙邊談判的作用相比。但如果直接接受中美雙邊談判的結果，無論談判結果如何，則意味著WTO爭端解決機制并未發(fā)揮作用。中美貿易代表進行談判和通過WTO爭端解決機制進行談判如何協調，如何讓WTO爭端解決機制在中美談判中發(fā)揮作用，對于維護WTO的權威有著重要意義。
(二)認真履行WTO承諾，在保證國家安全的前提下，堅持全方位的開放方針
盡管301調查報告的結論完全站不住腳，中國對WTO承諾的履行也并非無可挑剔，301報告提出的問題也并非完全沒有道理。中國在根據WTO承諾開放金融服務業(yè)和保護知識產權方面還有不小改善的空間。如中國在2001年簽訂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加入WTO議定書》的附件9《中華人民共和國服務貿易具體承諾減讓表》中承諾：加入WTO后5年內，將取消外匯業(yè)務的“所有地域限制”；允許外國金融機構向所有中國客戶提供服務；取消限制所有權、經營及外國金融機構法律形式的任何非審慎性措施，包括關于內部分支機構和營業(yè)許可的措施。此外，中國還承諾在滿足一定條件后，外國金融機構可以在中國設立外國獨資銀行或外國獨資財務公司。中國政府在2018年4月博鰲亞洲論壇提出進一步開放金融服務業(yè)，同中國當年的WTO承諾不無關系。在知識產權保護方面，中國也還有大量工作需要去做。不過，這里還應該強調，開放金融服務業(yè)是個純粹的貿易問題，同資本項目自由化即資本項目下人民幣可兌換是兩個不同問題。前者同WTO有關，后者同IMF有關，兩者不可混淆。在中國注冊的外國銀行可以從事人民幣業(yè)務和外幣業(yè)務，在不違反中國的外匯管理條例的前提下，可將人民幣兌換成外幣匯出中國或將外幣兌換成人民幣以購買中國資產。
6月28日，國家發(fā)改委、商務部聯合發(fā)布《外商投資準入特別管理措施(負面清單)(2018年版)》，大幅擴大服務業(yè)開放、基本放開制造業(yè)、放寬農業(yè)和能源資源領域準入。相信這是有關部門在對國家經濟安全做了充分考慮之后作出的決定。不管中美貿易戰(zhàn)的進程如何，中國都應該根據自己的計劃逐步推進經濟的對外開放。
(三)正確處理深度參加全球分工體系和依靠自己力量掌握核心技術之間的平衡
中國深度參加到全球生產網絡的價值鏈。中興事件暴露了參加這種分工的脆弱性。但是，如果脫離價值鏈對中國經濟增長的沖擊也將是極為巨大的。美國破壞價值鏈的舉動對美國自己經濟的打擊也是巨大的，因而對美國的政策選擇也會產生一定的制約作用。如何平衡各種關系、建立威懾平衡(類似核武器的恐怖平衡)使美國不敢恣意妄為是我們必須仔細考慮的問題。中國參與全球生產網絡的企業(yè)應該積極同世界其他國家的同行一起努力，使全球生產網絡、價值鏈免遭破壞。同時，中國必須依靠自己的力量掌握核心技術，以避免中興的尷尬。
(四)中國應該有什么樣的產業(yè)政策
盡管產業(yè)政策在中國是一個十分有爭議的議題，中國目前也談不上有什么系統(tǒng)性的產業(yè)政策，但美國朝野卻對中國那些并不存在、或只是在紙上存在、或得失參半的產業(yè)政策如臨大敵。301報告充分反映美國朝野對中國促進高技術產業(yè)發(fā)展的產業(yè)政策的擔憂與敵視。在中美經濟競爭中，美國的優(yōu)勢在高技術領域，而中國也深知趕超美國的關鍵是高科技。出于國家安全考慮，在高科技領域美國將盡一切可能，通過各種辦法保持對中國領先10年到20年的優(yōu)勢。為防止中國的技術趕超，美國“寧可自傷800，也要殺敵1000”。美國的301調查報告和特朗普6月18日的講話已清楚地表明美國的這一立場。特朗普政府開始談論對中國學者和學生的限制，這使我們嗅到麥卡錫主義的氣味。美國要求的讓步并不能求得美國打壓政策的轉變。
過去中國寄希望于請進來(“市場換技術”)、走出去(并購高技術公司)，在未來這兩條路都將越走越窄。在這種情況下，中國想要縮小同發(fā)達國家的技術差距，以滿足“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只能依靠自己搞研發(fā)，而企業(yè)和科研部門的研發(fā)沒有政府的投入和大學提供的基礎研究支持是無法實現的。這也就意味著中國必須有自己的產業(yè)政策。另一方面，我們也經歷過無數產業(yè)政策失敗的慘痛教訓。我們應該討論清楚：中國應該有什么樣的產業(yè)政策，及為使產業(yè)政策獲得成功我們必須有什么樣的制度保證。
(五)中國應該重新審視“走出去”戰(zhàn)略
“走出去”是我們自己近幾年大肆宣傳的“戰(zhàn)略”。這一戰(zhàn)略已引起美國和其他發(fā)達國家的高度警覺。301報告認為中國企業(yè)海外并購活動在三個方面損害了美國的利益：第一，中國試圖通過并購和投資實現產業(yè)升級，損害了美國企業(yè)的競爭力。由于中國企業(yè)得到政府補貼，及擁有數千億美元的各種基金的支持，美國高技術企業(yè)無法在全球市場上同中國企業(yè)開展公平競爭。由于市場份額的丟失，美國企業(yè)的研發(fā)可能不得不轉向其他利潤和發(fā)展?jié)摿^低的領域，進而喪失長期競爭力。第二，中國企業(yè)比美國并購目標企業(yè)技術落后，根本無法給美國帶來一般直接投資所能帶來的技術溢出效益，因而將破壞美國企業(yè)的持續(xù)創(chuàng)新能力。第三，中國的海外并購人為提高潛在并購標的物的價格，造成了整個知識產權并購市場的價格扭曲。
正如日本經濟學家關志雄所指出的，為了阻止中國企業(yè)為獲得先進技術而開展的并購等對美直接投資，美國的外資安全審查制度越發(fā)嚴格。值得提出的是，只要與“安全”掛鉤，WTO的許多規(guī)則就可以被擱置一旁。根據《外國投資與國家安全法》(ForeignInvestmentandNationalSecurityActof2007，簡稱“FINSA”)，美國政府下屬的美國外資投資委員會(CommitteeonForeignInvestmentintheUnitedStates，以下簡稱“CFIUS”)負責監(jiān)管對美直接投資。CFIUS有權依法審查海外企業(yè)以“控制”為目的的企業(yè)并購(M&A)及由此產生的國家安全風險。如果判定美國的國家安全受到威脅，CFIUS就會要求外國投資人改變投資內容或放棄美國國內資產。2017年11月，美國參眾兩院聯合遞交以增強CFIUS監(jiān)管權限為目的的《外商投資風險評估現代化法案》(ForeignInvestmentRiskReviewModernizationActof2017，以下簡稱“FIRRMA”)。其中不僅對以往的部分習慣作了明文規(guī)定，還決定將投資審查范圍擴大到一些明顯針對中國企業(yè)的領域。
在這種情況下，中國以資金為基礎的海外并購戰(zhàn)略必然受阻，并且代價越來越高。中國應該給這種“走出去”戰(zhàn)略降溫，企業(yè)“走出去”應該建立在商業(yè)考慮的基礎之上，依靠商業(yè)手段加以實施。除非特殊情況，政府不應予以干預。
(六)中國同美國的貿易戰(zhàn)應該是以戰(zhàn)止戰(zhàn)，有理有利有節(jié)，從容應對
特朗普的談判策略是所謂的“瘋人戰(zhàn)略”，極限恫嚇，先是漫天要價，然后利用對手的心理弱點給予一點讓步，以實現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的目的。美國政府在第一輪中美貿易談判中提出的要求是一份無理的最后通牒，中國當然不能接受。面對特朗普的挑戰(zhàn)，中國沒有退路，只能依照WTO規(guī)則進行報復。其實，其他國家對美國也是這樣做的。貿易戰(zhàn)是否會進一步升級，不在中國的控制范圍內。特朗普翻手為云覆手為雨，你的讓步并不能保證特朗普不會得寸進尺。
6月18日特朗普威脅再對2000億美元的中國商品加征關稅10％，而2017年中國從美國的進口總額僅為1300億美元，中國不可能對特朗普進行“同等規(guī)模、同等力度”的關稅報復。但這里也并沒有什么不可克服的困難。2000億美元是中國對美國出口商品價值的35％，美國對中國出口商品價值的35％是454.5億美元，我們可以對454.5億美元的美國對中國出口商品加征10％的關稅。如果特朗普再對另外2000億美元的中國對美國出口商品加征關稅，我們就再對美國另外454.5億美元的出口商品加征關稅。直到雙方沒有更多商品可以再加征關稅為止。中國應該堅持市場化的處理中美貿易的失衡，如降低關稅、進一步開放中國的服務業(yè)市場(電信、醫(yī)療、教育和養(yǎng)老等服務業(yè)市場)，特別是金融服務業(yè)，加強知識產權保護等等。采用提供購物清單的方法達成妥協，是一種非市場化的解決辦法，對資源配置可能產生消極影響。在堅守底線的同時，中國可以做出一些讓步，讓特朗普自吹取得了勝利。
有人主張在關稅之外的其他領域，如投資領域，對美國進行報復。我以為中國的報復是不得已的、被動的，我們不應該主動挑起在新領域的沖突。此外，美國每次公布加征關稅清單時都會用數月時間征求各方意見。中國也應該這樣做，應該征求公眾意見，不用急于確定清單，也沒有必要急于實施報復計劃。
貿易戰(zhàn)沒有贏家。美國和中國相互加征關稅對兩國經濟有何影響呢？國內外有一些利用一般均衡模型測算的結果，大多數研究認為加征關稅對美國影響不大、對中國影響較大。但不斷升級會有何結果，目前還沒有看到什么確定的說法。
美國第一批加征關稅的產品大概有818種，價值大概為340億美元，征稅舉措7月6日起生效。美國的清單是針對從中國產業(yè)政策、特別是從《中國制造2025》受益的產品。中國的反制清單則主要針對美對華出口量較大的產品。美國學者認為被加征關稅的中國出口產品中的大部分是美國和其他國家在華企業(yè)生產的，這些產品中的大部分是美國企業(yè)將會使用的中間產品和資本品。美國想通過對中國出口產品加征關稅打痛中國，到頭來，被打痛的可能是美國自己。鹿死誰手還未可知。中國完全可以以從容不迫的態(tài)度應對中美貿易戰(zhàn)。至少就目前情況看，中美貿易戰(zhàn)對中國經濟的損傷應該是有限的。中國完全可以吸收中美貿易戰(zhàn)對中國經濟的沖擊。
(七)通過法律手段，保護中國企業(yè)的海外利益
多年來美國利用美元的霸權地位和世界各國企業(yè)對美國市場的依賴，揮舞罰款的大棒以維護法律為名行敲詐勒索之實。中企既然在國外經營就應該嚴格遵守外國的法律。但是，我們也不應該幼稚到相信只要我們遵守(主觀上遵守)美國的法律、法規(guī)就不會遭遇到被敲詐勒索的厄運。今后美國將更經常使用禁運之類的大棒打擊中國企業(yè)。由于美國的“長臂管轄”，即無論發(fā)生地在何處，任何人只要滿足“最小聯系”(只要和美國發(fā)生任何聯系，哪怕僅僅是電話、郵件或銀行轉賬)，美國都具有管轄權(判罪)，中國所有企業(yè)都會面臨中興式的危險。2017年6月30日，中國外交部發(fā)言人陸慷說：“中方一貫反對在安理會框架外實施單邊制裁，尤其反對任何其他國家根據其國內法對中方實體或個人實施‘長臂管轄’”。“對于中國企業(yè)和個人，如果有違反聯合國安理會決議的行為，一經查實我們會根據自己的國內法依法依規(guī)進行查處。”從外交部發(fā)言人的立場來看，美國對中興的處罰并無合法性。但在實踐中，由于缺乏反制能力，中國很難使“美方立即糾正有關錯誤做法”。今后，美國可能會把中資企業(yè)當作人質，綁架中國的外交政策。如果美國對某個國家(如伊朗)實行禁運，而中國的外交政策不支持這種禁運，中國企業(yè)怎么辦？對于這種可能性中國必須準備好預案，頒布相應的法律，以減少自身所受到的傷害。“不付贖金”應該成為中國的一條基本原則。同時我們要認真研究中國海外資產(包括外匯儲備)的安全問題，做好預案。
(八)盡量減少中美雙方的誤解
世界歷史上的很多沖突甚至戰(zhàn)爭是誤會引起的。中國應該努力減少美國對中國意圖的誤解。從301報告就可以看出，美國對中國的意圖、戰(zhàn)略、政策存在許多誤解。基本上，美國過高估計中國的實力和潛力，而我們自己的宣傳則加強美國的誤解。中國已被美國定位為頭號戰(zhàn)略競爭對手，中國對中美關系的改善不應抱有更多的幻想。但無論在地緣政治領域還是在國內政治、經濟體制改革領域，中國還有很大政策調整的空間，應該繼續(xù)堅持鄧小平韜光養(yǎng)晦的戰(zhàn)略方針，盡量使中美兩國不陷入修昔底德陷阱。
(九)中國應該把更多的資源用于國內，做好中國自己的事
中國最終能夠立于不敗之地的最可靠保證是幅員廣大、人口眾多，并且已建立一套比較完整的經濟體系，可以依靠龐大的國內市場，最大限度的實現規(guī)模經濟。另一方面，中國的外部環(huán)境已發(fā)生根本變化：中美貿易摩擦將長期存在，中國很難繼續(xù)維持對美國的巨額順差；中國企業(yè)走出去、獲取先進技術的道路越走越窄；中國通過市場換技術的模式已基本失效；中國的“一帶一路”戰(zhàn)略也會面臨越來越多的挑戰(zhàn)，輸出過剩產能雖能給中國帶來喘息時間，但也可能會耽誤中國的結構調整。因而，有必要對過去的出口導向、大力引入外資政策進行調整。中國應該先切實落實十八屆三中全會的各項改革措施，切實把經濟增長動力轉到自主創(chuàng)新和國內需求上來。
總之，在繼續(xù)堅持“和平與發(fā)展”的時代看法的同時，應該看到中國的外部環(huán)境已發(fā)生很大的變化，中國和美國日益走上競爭的道路，中美沖突將會越來越多，危機隨時可能爆發(fā)，如何管理危機是中國對外政策的巨大挑戰(zhàn)。中美貿易沖突將會長期化和常態(tài)化。中國需要對過去成功的對外經濟政策進行調整，以便使中國能夠在未來的幾十年間繼續(xù)保持平穩(wěn)發(fā)展，為建立人類自由、民主、平等和繁榮的命運共同體做出應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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